【中华收藏网讯】清末金石学家吴大澂，号愙斋。这个“愙”字，十分生僻，吴大澂为什么以此为斋号，一直不得其解，后来才知道，吴大澂曾在光绪二年丙子三月42岁时督学陕甘，在长安得一周鼎，因鼎腹有铭文称帝考及“周愙”诸文字：
“祝人师眉赢/王为周愙，赐/贝五朋，用为宝/器，鼎二、 二，其/用享于厥帝考”。
此鼎遂称为“愙鼎”。又因鼎而名斋，故成“愙斋”。吴大澂自己在其后的著述中多用此题名，如光绪十三年1887编有《愙斋藏器目》，收青铜器218件。又有《愙斋藏石目》《愙斋所藏封泥目》（为光绪八年1882编成）。其后又有吴大澂手书《愙斋公手书金石书画草目》、《愙斋藏书画目》（吴湖帆抄本）等等，虽然吴大澂也有其他的斋号用法如《十六金符斋印存》、《百二长生馆藏砖目》《百宋陶斋藏瓷》等等，但“愙斋”，仍然是他一以贯之的固定名号，并以“吴愙斋”的固定称号行于世，于此足见愙鼎在他心目中至高的位置。
愙鼎入手，吴大澂曾作《愙鼎歌》作长篇吟唱，以抒心怀：
殷王元子周王臣，白马翩翩来作宾。一鼎流传廿八字，岿然四十九庚寅。帝辛酗酒商俗靡，玉杯象筯今已矣。汤孙文献有宋存，删书不删两微子。岂知阙里编诗年，商颂十二亡七篇。况历祖龙一燔后，壁经鱼豕空拘牵。尊彝文字相假借，马郑惊疑渊云咤，摩挲一器几千春，虢盘齐罍今无价。使者采风入西秦，披榛剔藓搜奇珍……分明帝考与周愙，许书从客左从各，为宫为格词不文，非陈非杞器谁作？
孤零零入手一尊鼎，这样的疑问自然无从解答，于是只能从成汤至帝乙说起，汤盘孔鼎，蝌蚪史籀，佝偻佶屈，种种生发想象，皆集于笔下，竟至一个严肃的学术家，忽然变身成为一个浪漫的诗人矣！
从《愙鼎歌》即可看出：吴大澂身上有一种奇怪的矛盾结合体：一方面，他是一个十分严谨的金石学家，考伪订讹，著述宏富，为学界领袖，声誉空前。但另一方面，他作为诗人又善于无中生有，连环生发，生平所读之书，无论远近，都可瞬间聚于笔下。但是事起不测，传说其间吴大澂撄风疾大病一场，“愙鼎”被家奴趁其瞀乱时盗出，贱售于端匋斋方，端方获宝大喜，著录于《匋斋吉金录》。其后端氏后人潦倒贫困，欲售之以求善价，罗振玉闻之，转告王君九，此民国七年1918间事也。而王氏转告吴湖帆，吴湖帆正想赎回这传家宝鼎，却闻此鼎又转售于山东柯燕舲。柯氏知愙鼎为吴大澂家族至宝重器，托人转话吴湖帆愿归之，但要价巨高，终未有洽。不相闻问已历二十余年，至1944年春，北京鉴古斋橱柜中又见愙鼎出世，询之为柯氏旧物。吴湖帆好友集宝斋主人孙仲渊得知，急电告上海吴湖帆，祖宗旧物，岂肯再误？遂托孙氏委以全权，以重价攫得，即携运沪上。吴湖帆引为家门大吉，邀约诸友作金石雅集，愙鼎一器进退得失，遂又成收藏界风云际会之大话题，成就了民国金石学界辉煌的一页。或曰：愙鼎之失而复得历四十四年，又牵涉祖孙吴大澂、吴湖帆两代鉴藏大家，若论其重，或可拟之西泠孤山《汉三老碑》之既售而赎回之故事乎？
“愙斋”出于愙鼎，见出吴大澂既有学者严峻之相，又有诗人浪漫之性，矛盾冲突，融于一身。但其实还不仅于此。吴大澂勇于任事，自少年时即屯边、练兵，对外交涉、勘定中俄边界，甲午东北御敌战败，又赴朝面折日本外使，都是武将的作为。更与改革维新派翁同龢、盛宣怀、张之洞往来甚密，同气相投，重名节视同生死，如此干练而忧国忧民的能臣，但却背负官廷上下的骂名，且看光绪二十四年1898上谕，简直是羞辱不堪：
开缺巡抚吴大澂居心狡诈，言大而夸，遇事粉饰，声名恶劣，即革职永不叙用。
如此评语，再回头看看他在中俄谈判疆界事中的表现：展界、竖牌、补记、绘图各节，尽心并力，不辱使命。更于中俄交界处专立铜柱，勒铭于其上：
疆域有表国有维，
此柱可立不可移。
在这两句铭文中，有封圻大臣对于国事权威的坚决维护，又有士大夫无信不立、决计坚守信诺的心迹之表。这样的斩钉截铁，与当时上谕的斥责折辱之“狡诈”“恶劣”相比，相去霄壤，我们究竟该信哪个？
晚年的吴大澂，在甲午辽宁战败、吉林中俄划疆立铜柱、为翁同龢得罪朝廷遭斥等仕途周折中颠沛坎坷，于避居上海之后，在书画收藏圈却如鱼得水。庞元济、吴昌硕、俞樾、盛宣怀、高邕之、顾若波、费念慈、陆廉夫、倪墨耕、王同愈、顾麟士……或师长、或同僚、或幕宾，已然形成了一个注重收藏、又钟情金石书画的风雅交游圈。但他的治国平天下心志至死不渝。这个曾贵为巡抚的封疆大吏，竟然还有书呆子的一面。比如，当他出关战败之后，又闻《马关条约》割让台湾并赔款二亿两白银，义愤填膺，求教于张之洞，竟提出宁愿变卖家藏古董以助朝廷对日战争赔款：
倭索偿款太巨，国用不足。臣子当毁家纾难。大澂廉俸所入，悉以购买古器，别无积蓄。拟以古铜器百种、古玉器百种、古镜五十圆、古瓷器五十种、古砖瓦百种、古泥封百种、书画百种、古泉币千二百种、古铜印千三百种，计三千两百种，抵与日本，请减去赔款二十分之一。
张之洞的回复亦见出这位总督大人的瞠目结舌哭笑不得：
电悉毁家纾难，深佩忠悃。惟以古器文玩抵兵费，事太奇创。倭奴好兵好利，岂好古哉？……此事恐徒为世人所讥，倭人所笑……窃谓公此时不可再作新奇文章，总以定静为宜。
战败赔款而以古玩抵，这样的收藏家古来所无；这样的书呆子恐怕亦是千古一人而已。这个迂腐可爱复可敬的吴愙斋，噫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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